“不管用什么器皿，還得看里面盛的是水還是酒”

CSSCI“始作俑者”怎么看“破除SCI至上”

作為CSSCI的最初設計者，蘇新寧怎么看CSSCI被學術界當作評價指標，怎么看浮躁、功利化的不良風氣，怎么看破除“SCI至上”等新規(guī)對CSSCI的影響？有破亦當有立，學術評價究竟該往何處去？

破“唯論文”不是不要論文

“破‘五唯’，破的是‘唯’；破除‘SCI至上’，破的不是SCI，而是‘至上’?！痹L談一開始，蘇新寧就開宗明義地指出，“SCI和CSSCI都是評價體系，不能全部否定，從一個極端走向另一個極端，這樣會造成學術界的混亂，不能讓評價無所適從。”

他認為，不必反對所有指標體系，要反對的是把這些指標錯用、濫用?！安慌轮笜硕啵团轮笜吮挥缅e?！?/p>

“有些影響因子是用來評價期刊的，怎么能用到論文上？還有些評價學者的指標本身設計就不夠全面，既要論文被引頻次高，還要求學者高產(chǎn)，屠呦呦等學術大家發(fā)表的論文并不多，但能因此否認他們的學術地位嗎？”

蘇新寧說：“發(fā)表在普通期刊上的論文，水平就肯定不如發(fā)表在高水平期刊上的論文？這顯然不對。不同學科領域的期刊種類有多有少，有的冷門領域只有三種期刊，總不能說自己的論文在‘本領域前三的期刊’上發(fā)表吧？”

“所以不能單看一個指標，要橫向比較，看論文有沒有本質創(chuàng)新。”在蘇新寧看來，SCI和CSSCI就像茶杯和茶缸?！敖陙韲矣痔岢觥袊萍计诳吭叫袆佑媱潯惛哔|量論文’等提法，一定要注意不能‘以刊評文’，不管用什么器皿，還得看里面盛的是水還是酒。”

一些學者獲得院士或“長江學者”等“學術帽子”以后就開始坐享其成，鮮有新成果問世，而部分企業(yè)、地方還熱衷設立院士工作站，雖然院士本人每年不一定能來指導幾次，但動輒要數(shù)萬至數(shù)十萬元。

蘇新寧對記者講了自己所經(jīng)歷的“唯帽子”案例。

“我平均每年獨立署名1到2篇，與他人合作1到2篇，但每年帶我名字的新文章卻有近10篇，有3篇以上在發(fā)表前我完全不知情，2020年新發(fā)表的一篇論文，其主要作者甚至至今仍未聯(lián)系我?！彼f。

更嚴重的是，帽子、獎項、論文之間，形成了“贏者通吃”的利益聯(lián)結關系。

一個團隊需要有資深“大咖”，爭取重點項目就更有希望，而有了項目背書，產(chǎn)出的論文才會被一些重點期刊接受。而初出茅廬的青年科研工作者資歷尚淺，很難拿到重點項目，要么“抱大腿”，要么付出高額的版面費。

營造有自凈能力的學術生態(tài)

本應苦心孤詣、不食人間煙火的學術界，近年卻頻頻曝光功利異化、學術不端等怪現(xiàn)象。蘇新寧認為，主要問題還是出在“五唯”等學術評價的“指揮棒”上。

2017年，蘇新寧在《學術評價與學術考核獎勵機制的辯證觀》一文中就寫道，評價的目標是促進，不能讓這種正向促進變成負面導向，把甘坐冷板凳的人變成學術上浮躁的人。

“科研管理不能簡單化，不能機械套用很多不能評價成果的指標來評價成果，必須看論文內容有沒有創(chuàng)新，學者有沒有新貢獻?！彼寡裕陙?，學術界的評論家少了。“從論文數(shù)據(jù)庫就可以發(fā)現(xiàn)，評述性文章少了，帶有批評性的書評也很少，多的是總結性的綜述文章。好像有一種‘不敢輕易批評和評價’的氛圍，結果就是大家傾向于采用一些量化體系，比如SCI和CSSCI。”

蘇新寧說，回首20世紀60至80年代，人文社科領域的定性評價一直是主流?！爱敃r有一批正直的學術大家能夠諍言，也沒有那么多指標，當然了，學術成果也沒有今天這么多，學科交叉也不像今天這么多，現(xiàn)在有數(shù)字人文，把人文和技術、管理結合起來，評價的難度提升了，很多專家的知識都不能完全覆蓋?！?/p>

“學術評價與獎勵機制的關系要控制好，不能像企業(yè)那樣搞物質獎勵，發(fā)一篇文章就獎勵幾萬元，對科研工作者更多應當是精神獎勵，要樹立崇尚學術和社會影響的價值取向?！碧K新寧說，“這種和經(jīng)濟掛鉤‘切蛋糕’的做法弱化了學術榮譽感，要從青年教師一代慢慢扭轉，雖然他們確實生活工作很辛苦，但要從政策上另辟蹊徑改善待遇?！?/p>

蘇新寧說，總之要明確，學術評價絕不能僅用定量的方式，必須走出“排行榜”那一套，必須看學術成果對科學技術、對社會的促進價值，即便定性評價的難度大，也要努力去做，端正學風，堅決排除定性評價中個人友情、單位利益、門派沖突的種種阻力。

但人是社會化的動物，評審專家也難免受到各方面影響，怎么解決這個問題？蘇新寧提出了他構想的學術信譽保障機制。

“在各類高層次人才頭銜評比和項目申報中，評審專家的意見應當在一定期限后匿名公布，供學術界和其他社會人士參閱；被評審人不僅可以看到專家對自己的評審意見，也可以看到對其他被評審人的意見?！彼a充道，“被評審人有權先匿名質疑，再公開對質?！?/p>

“這對評審專家是一種約束，可以及時將公認有評審道德問題的人剔除出去，實現(xiàn)學術共同體的自凈?！碧K新寧對記者說，“尤其是‘雙一流’建設和近日啟動的第五輪學科評估，更需要有這樣的機制建立學術公信力，必須久久為功?！?/p>

把中國論文寫在中國期刊上

“SCI至上”的背后，還是中國自主優(yōu)秀期刊的缺失。

蘇新寧回憶，中國大陸引進SCI可以追溯至20世紀80年代末，當時南京大學率先提出接受SCI評價體系，此后，南京大學在SCI發(fā)文連續(xù)7年、引用連續(xù)8年位列中國高校第一。

“那時候中國科研力量弱，期刊水平低，SCI甚至還沒有收錄中國的期刊，我們當時要借鑒國外的學術平臺，提升自己的影響力，但現(xiàn)在不一樣了。”蘇新寧說，“必須建立我們自己的平臺，打造我們自己的頂級學術期刊?！?/p>

“如果說過去幾十年學術界是‘走出去’，現(xiàn)在是‘引進來’的時候了。”他認為，“我們應當努力把好論文發(fā)在中國自己的期刊上，把我們自己的期刊水平弄上去，把優(yōu)秀成果留在國內，讓中國期刊而不是中國論文去影響國外，而不是以‘走向世界’‘國際化’為借口，把自己的東西送出去，讓大量的優(yōu)秀成果外流?！?/p>

近年，中國科協(xié)、財政部、教育部、科技部等部門已經(jīng)提出“中國科技期刊卓越行動計劃”。蘇新寧提出，中國期刊要有立足于世界科學之林的志氣，“不能只滿足于在國內做到核心期刊的水平，要辦成《自然》《科學》那樣有世界影響的期刊群，讓外國優(yōu)秀成果爭相發(fā)表在中國期刊上。”

他提出，要破解學術期刊企業(yè)化的深層問題?！捌髽I(yè)要生存，考慮的就是怎么賺錢，而不是怎么把學問做好?？蒲泄ぷ髡弑臼菫閲易髫暙I，結果不僅到數(shù)據(jù)庫看文章要付費，自己寫論文投給期刊還要付費，為什么‘中國知網(wǎng)’不能免費給中國人用，這樣的模式對學術是一種傷害?！?/p>

蘇新寧認為，部分學術資源數(shù)據(jù)庫與學術期刊簽署“獨家協(xié)議”，導致同一領域的不同期刊被分割，提高了圖書館等信息服務機構的經(jīng)濟成本，也不利于讀者全面掌握學術動態(tài)。

他建議，要理順學術成果發(fā)表的利益分配機制，科研項目資金中的版面費、資料費等項目不給個人，而是用于資助學術資源庫和學術期刊，作為回報，這些學術資源庫要免費向學者開放，學術期刊也不要向作者收版面費。

“如此，期刊社和數(shù)據(jù)庫不需要費心考慮生存問題，可以將更多精力用于提升學術品質。”蘇新寧說。 （記者陳席元）